作者簡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棋王》阿城

《棋王》阿城

《二○一二年一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作者簡介


  阿城,原名鍾阿城,中國當代作家。北京人,出生於一九四九年清明節。十二三歲時就已遍覽曹雪芹、羅貫中、施耐庵、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文學名著。中學未讀完,「文化大革命」開始,去山西農村插隊,此時開始習畫。為到草原寫生,轉往內蒙,而後去雲南建設兵團農場落戶。在雲南時,與著名畫家范曾結識,兩人超過「代溝」而成莫逆之交。「文革」後,經范曾推薦,《世界圖書》編輯部破格錄用阿城,作者重返北京。回城後曾在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東方造型藝術中心、中華國際技術開發總公司工作。現旅居國外。

  一九七九年後,阿城曾協助父親鍾惦棐先生撰寫《電影美學》。從馬克思的《資本論》、黑格爾《美學》到中國的《易經》、儒學、道家、禪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阿城在與父親的切磋研討、耳濡目染中,博古通今,為其此後創作風格的形成進一步奠定基礎。

  阿城於一九八四年開始創作。在處女作《棋王》中,阿城表現出自己的哲學:「普遍認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準低下的貧民階層看來,也許是物質上升了一級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為常常是歷史的縮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種被迫的情況下,煥發出一定的光彩。之後,普通人又復歸為普通人,並且常常被自己有過的行為所驚嚇,因此,從個人來說,常常是從零開始,復歸為零,而歷史由此便進一步。」小說一發表,便震驚文壇,先後獲一九八四年福建《中短篇小說選刊》評選優秀作品獎和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此後又有作品接連問世,並寫有雜論《文化制約著人類》。其作品集《棋王》,由作家出版社作為「文學新星叢書第一輯」出版,共包括三個中篇《棋王》、《樹王》、《孩子王》和六個短篇《會餐》、《樹樁》、《周轉》、《臥鋪》、《傻子》和《迷路》。
 第一章

第一章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裏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於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我野狼似的轉悠一年多,終於還是決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嚮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了。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闘爭之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於是先鑽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

  車廂裏靠站臺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兩邊兒行李架上塞滿了東西。我走動着找我的座位號,卻發現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着,手攏在袖管兒裏,隔窗望着車站南邊兒空車皮。

  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兒裏,是斜對面兒,於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攏在袖裏。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裏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說:「這麼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帶來傢伙呢。」說着就抬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裏掏着。我說:「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你沒人送嗎?」他已把棋盒拿出來,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盤卻擱不下,他想了想,就橫擺了,說:「不礙事,一樣下。來來來,你先走。」我笑起來,說:「你沒人送嗎?這麼亂,下什麼棋?」他一邊碼好最後一個棋子,一邊說:「我他媽要誰送?去的是有飯吃的地方,鬧得這麼哭哭啼啼的。來,你先走。」我奇怪了,可還是拈起炮,往當頭上一移。我的棋還沒移到,他的馬卻「啪」的一聲跳好,比我還快。我就故意將炮移過當頭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說:「你還說不會?這炮二平六的開局,我在鄭州遇見一個葛人,就是這麼走,險些輸給他。炮二平五當頭炮,是老開局,可有氣勢,而且是最穩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麼走了,手在棋盤上游移着。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整個棋盤,又把手袖起來。

  就在這時,車廂亂了起來。好多人擁進來,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臺上。站上的人都擁到車廂前,都在叫,亂成一片。車身忽地一動,人羣「嗡」地一下,哭聲四起。我的背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一手護着棋盤,說:「沒你這麼下棋的,走哇!」我實在沒心思下棋,而且心裏有些酸,就硬硬地說:「我不下了。這是什麼時候!」他很驚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軟下去,不再說話。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開始平靜下來。有水送過來,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邊的人打了水,說:「誰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憐的樣子,問:「下棋嗎?」要放缸子的人說:「反正沒意思,來一盤吧。」他就很高興,連忙碼好棋子。對手說:「這橫着算怎麼回事兒?沒法兒看。」他搓着手說:「湊合了,平常看棋的時候,棋盤不等於是橫着的?你先走。」對手很老練地拿起棋子兒,嘴裏叫着:「當頭炮。」他跟着跳上馬。對手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馬吃了對方的炮。我看這種簡單的開局沒有大意思,又實在對象棋不感興趣,就轉了頭。

  這時一個同學走過來,像在找什麼人,一眼望到我,就說:「來來來,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們是在打牌,就搖搖頭。同學走到我們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麼在這兒?你妹妹剛才把你找苦了,我說沒見啊。沒想到你在我們學校這節車廂裏,氣兒都不吭一聲兒。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紅了臉,沒好氣兒地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下棋?走,該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邊的對手。我這時聽出點音兒來,就問同學:「他就是王一生?」同學睜了眼,說:「你不認識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說:「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說着,就仔細看着這個精瘦的學生。王一生勉強笑一笑,只看着棋盤。

  王一生簡直大名鼎鼎。我們學校與旁邊幾個中學常常有學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後來拚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為不喜歡象棋,也就不去關心什麼象棋冠軍,但王一生的大名,卻常被班上幾個棋簍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對其事跡略聞一二,知道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校那一年級裏數理成績總是前數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個數學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後來運動起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連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連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連時的吃喝問題。可大家說呆子確實去串連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後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要擠地頭看下棋。看上一盤,必要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初時大家見他其貌不揚,不與他下。他執意要殺,於是就殺。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待到對方終於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裏想到錢包已經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殺?有那不服的,就坐下來殺,最後仍是無一盤得利。後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眾人快走,因為師傅多了,常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爭吵起來。就這樣,在一處呆子可以連殺上一天。後來有那觀棋的人發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後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由造反隊審。呆子糊糊塗塗,只說別人常給他錢,大約是可憐他,也不知錢如何來,自己只是喜歡下棋。審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後來聽說呆子認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就託人找城裏名手近戰。有個同學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說是國內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說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訝,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呆子說:「那我為什麼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後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同學倨傲不遜,棋品連着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又舉了一些最新指示,說若能好好學習,棋鋒必健。後來呆子認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連殺三天而僅贏一盤。呆子就執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栽誣於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陰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的革命戰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後,各有勝負,不過呆子的棋據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於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麼造就。

  這時我旁邊的人也明白對手是王一生,連說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喪。我說:「你妹妹來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裏人說說話兒,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說:「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兒?你們這些人好日子過慣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兒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約是捨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說:「哪兒來父母,都死毬了。」我的同學就添油加醋地敘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煩,說:「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對我說:「那你這兩年靠什麼活着?」我說:「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問:「怎麼混?」我不答。呆了一會兒,王一生嘆一聲,說:「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不管怎麼說,你父母在時,你家日子還好過。」我不服氣,說:「你父母在,當然要說風涼話。」我的同學見話不投機,就岔開說:「呆子,這裏沒有你的對手,走,和我們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說:「牌算什麼,瞌睡着也能贏你們。」我旁邊兒的人說:「據說你下棋可以不吃飯?」我說:「人一迷上什麼,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約能幹出什麼事兒的人,總免不了有這種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搖搖頭,說:「我可不是這樣。」說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發覺我和王一生之間,既開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於經驗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問。他總是問我與他認識之前是怎麼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後的兩年是怎麼混的。我大略地告訴他,可他又特別在一些細節上詳細地打聽,主要是關於吃。例如講到有一次我一天沒有吃到東西,他就問:「一點兒都沒吃到嗎?」我說:「一點兒也沒有。」他又問:「那你後來吃到東西是在什麼時候?」我說:「後來碰到一個同學,他要用書包裝很多東西,就把書包翻倒過來騰乾淨,裏面有一個乾饅頭,掉在桌上就碎了。我一邊兒和他說話,一邊兒就把這些碎饅頭吃下去。不過,說老實話,乾燒餅比乾饅頭解飽得多,而且頂時候兒。」他同意我關於乾燒餅的見解,可馬上又問:「我是說,你吃到這個乾饅頭的時候是幾點?過了當天夜裏十二點嗎?」我說:「噢,不。是晚上十點吧。」他又問:「那第二天你吃了什麼?」我有點兒不耐煩。講老實話,我不太願意複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說:「當天晚上我睡在那個同學家。第二天早上,同學買了兩個油餅,我吃了一個。上午我隨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請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兒吃,可另一個同學來了,知道我沒什麼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當然吃得還可以。怎麼樣?還有什麼不清楚?」他笑了,說:「你才不是你剛才說的什麼『一天沒吃東西』。你十二點以前吃了一個饅頭,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更何況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來,你兩天的熱量還是可以的。」我說:「你恐怕還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頓在什麼地方,人就特別想到吃,而且,餓得快。」他說:「你家道尚好的時候,有這種精神壓力嗎?恐怕沒有什麼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問他:「你總在說你們、你們,可你是什麼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說:「我當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對吃要求得比較實在。唉,不說這些了,你真的不喜歡下棋?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說:「你有什麼憂?」他仍然不看我,「沒有什麼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麼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飯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着,倒好像有些噁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裏。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裏。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吮淨,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着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几。一粒乾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乾飯粒兒放進嘴裏,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乾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裏,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裏去摳。終於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節慢慢移下來,眼睛裏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倖。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我每看到他吃飯,就回想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終於在一次飯後他小口呷湯時講了這個故事。我因為有過飢餓的經驗,所以特別渲染了故事中的飢餓感覺。他不再喝湯,只是把飯盒端在嘴邊兒,一動不動地聽我講。我講完了,他呆了許久,凝視着飯盒裏的水,輕輕吸了一口,才很嚴肅地看着我說:「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乾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理解這個人呢?傑--傑什麼?嗯,傑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我馬上指出傑克‧倫敦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他說:「是呀,不管怎麼樣,像你說的,傑克‧倫敦後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着根煙,寫些嘲笑饑餓的故事。」我說:「傑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饑餓,他是--」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麼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我只好苦笑,不再說什麼。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傑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根本不是個吃的故事,那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你不愧為棋呆子。」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於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心裏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就說:「好吧,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聽過嗎?」他搖搖頭。我就又好好兒描述一下邦斯舅舅這個老饕。不料他聽完,馬上就說:「這個故事不好,這是一個饞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這個老頭兒若只是吃而不饞,不會死。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就急忙說:「倒也不是不喜歡。不過洋人總和咱們不一樣,隔着一層。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體靠得舒服一些,說:「從前哪,」笑了笑,又說:「老是他媽從前,可這個故事是我們院兒的五奶奶講的。嗯--老輩子的時候,有這麼一家子,吃喝不愁。糧食一囤一囤的,頓頓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氣了。後來呢,娶了個兒媳婦。那真能幹,就沒說把飯做糊過,不乾不稀,特解飽。可這媳婦,每做一頓飯,必抓出一把米來藏好--」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還不是後來遇了荒年,大家沒飯吃,媳婦把每日攢下的米拿出來,不但自家有了,還分給窮人?」他很驚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可那米沒有分給別人,五奶奶沒有說分給別人。」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得講,你真是呆子。這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着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飢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麼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後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並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他說:「什麼《短歌行》?」我說:「那你怎麼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愣了,問:「杜康是什麼?」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後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這句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總說這句。」我想起了傳聞中的撿爛紙的老頭兒,就問:「是撿爛紙的老頭兒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不過,撿爛紙的老頭兒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我很感興趣地問:「這老頭兒是個什麼人?怎麼下得一手好棋還撿爛紙?」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棋不當飯。老頭兒要吃飯,還得撿爛紙。可不知他以前是什麼人。有一回,我抄的幾張棋譜不知怎麼找不到了,以為當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這老頭兒推着筐過來了,指着我說:『你個大小伙子,怎麼搶我的買賣?』我說不是,是找丟了的東西,他問什麼東西,我沒搭理他。可他問個不停,『錢,存摺兒?結婚帖子?』我只好說是棋譜,正說着,就找着了。他說叫他看看。他在路燈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說『這棋沒根哪』。我說這是以前市裏的象棋比賽。可他說,『哪兒的比賽也沒用,你瞧這,這叫棋路?狗腦子。』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就問他當怎麼走。老頭兒嘩嘩說了一通譜兒,我一聽,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盤。老頭讓我先說。我們倆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連輸五盤。老頭兒棋路猛聽頭幾步,沒什麼,可着子真陰真狠,打閃一般,網得開,收得又緊又快。後來我們幾天兒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後居然跟他平過一盤,還贏過一盤。其實贏的那盤我們一共才走了十幾步。老頭兒用鉛絲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嘆一聲,『你贏了。』我高興了,直說要到他那兒去看看。老頭兒白了我一眼,說,『撐的?!』告訴我明天晚上再在這兒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見他推着筐遠遠來了。到了跟前,從筐裏取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我手上,說這也是譜兒,讓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說哪天有走不動的棋,讓我到這兒來說給他聽聽,興許他就走動了。我趕緊回到家裏,打開一看,還真他媽不懂。這是本異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邊邊角角兒,補了又補。上面寫的東西,不像是說象棋,好像是說另外的什麼事兒。我第二天又去找老頭兒,說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說他先給我說一段兒,提個醒兒。他一開說,把我嚇了一跳。原來開宗明義,是講男女的事兒,我說這是四舊。老頭兒嘆了,說什麼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它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又說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我點點頭。『太盛則折,太弱則瀉』。老頭兒說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你想變,就不是象棋,輸不用說了,連棋邊兒都沾不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麼個理兒。我說,這麼講是真提氣,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麼才能準贏呢?老頭兒說這就是造勢的學問了。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勢勢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導開,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別人就奈何不得。老頭兒說我只有套,勢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遠,但無勢,不成氣候。又說我腦子好,有琢磨勁兒,後來輸我的那一盤,就是大勢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頭兒說他日子不多了,無兒無女,遇見我,就傳給我吧。我說你老人家棋道這麼好,怎麼還幹這種營生呢?老頭兒嘆了一口氣,說這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有訓--『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說他從小沒學過什麼謀生本事,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我似乎聽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問:「棋道與生道難道有什麼不同麼?」王一生說:「我也是這麼說,而且魔症起來,問他天下大勢。老頭兒說,棋就是這麼幾個子兒,棋盤就是這麼大,無非是道同勢不同,可這子兒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

  我就又問那本棋譜。王一生很沮喪地說:「我每天帶在身上,反覆地看。後來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團捉住,書就被他們搜了去,說是四舊,給毀了,而且是當着我的面兒毀的。好在書已在我腦子裏,不怕他們。」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嘆了許久。

  火車終於到了,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又被用卡車運到農場。在總場,各分場的人上來領我們。我找到王一生,說:「呆子,要分手了,別忘了交情,有事兒沒事兒,互相走動。」他說當然。

 第二章

第二章



  這個農場在大山林裏,活計就是砍樹,燒山,挖坑,再栽樹。不栽樹的時候,就種點兒糧食。交通不便,運輸不夠,常常就買不到煤油點燈。晚上黑燈瞎火,大家湊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為常割資本主義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個月每人只有五錢油,吃飯鐘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飛。大鍋菜是先煮後擱油,油又少,只在湯上浮幾個大花兒。落在後邊,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國家供應商品糧,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沒油水,挖山又不是輕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沒有什麼,畢竟強似討吃。每月又有二十幾元工薪,家裏沒有人惦記着,又沒有找女朋友,就買了煙學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兒緊時,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麼幹?那麼精瘦的一個人。晚上大家閒聊,多是精神會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惡了。我父親在時,炒得一手好菜,母親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專事品嚐,我自然精於此道。因此聊起來,常常是主角,說得大家個個兒腮脹,常常發一聲喊,將我按倒在地上,說像我這樣兒的人實在是禍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時節,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筍,又到溝裏捉田鷄,無奈沒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總要放火,野獸們都驚走了,極難打到。卽使打到,野物們走慣了,沒膘,熬不得油。尺把長的老鼠也捉來吃,因鼠是吃糧的,大家說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難道不饞?好上加好,固然是饞,其實餓時更饞。不饞,吃的本能不能發揮,也不得寄託。又想,呆子不知還下不下棋。我們分場與他們分場隔着近百里,來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見不着。

  轉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幹活兒,遠遠望見山下小路上有一個人。大家覺得影兒生,就議論是什麼人。有人說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隊裏一個女知青,新近在外場找了一個朋友,可誰也沒見過。大家就議論可能是這個人來找小毛,於是滿山喊小毛,說她的漢子來了。小毛丟了鋤,跌跌撞撞跑過來,伸了脖子看。還沒等小毛看好,我卻認出來人是王一生--棋呆子。於是大叫,別人倒嚇了一跳,都問:「找你的?」我很得意。我們這個隊有四個省市的知青,與我同來的不多,自然他們不認識王一生。我這時正代理一個管三四個人的小組長,於是對大家說:「散了,不幹了。大家也別回去,幫我看看山上可有什麼吃的弄點兒。到鐘點兒再下山,拿到我那兒去燒。你們打了飯,都過來一起吃。」大家於是就鑽進亂草裏去尋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經站住,一臉高興的樣子,遠遠地問:「你怎麼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說:「遠遠就看你呆頭呆腦,還真是你。你怎麼老也不來看我?」他跟我並排走着,說:「你也老不來看我呀!」我見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頭髮已是一綹一綹的,一臉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齒放光,嘴上也是一層土,乾得起皺,就說:「你怎麼摸來的?」他說:「搭一段兒車,走一段兒路,出來半個月了。」我嚇了一跳,問:「不到百里,怎麼走這麼多天?」他說:「回去細說。」

  說話間已經到了溝底隊裏。場上幾隻豬跑來跑去,個個兒瘦得賽狗。還不到下班時間,冷冷清清的,只有隊上伙房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進去。這裏並不鎖門,都沒有多餘的東西可拿,不必防誰。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熱水來給他洗。到了伙房,與炊事員講,我這個月的五錢油全數領出來,以後就領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員問:「來客了?」我說:「可不!」炊事員就打開鎖了的櫃子,舀一小匙油找了個碗盛給我,又拿了三隻長茄子,說:「明天還來打菜吧,從後天算起,方便。」我從鍋裏舀了熱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脫了,只剩一條褲衩,呼嚕呼嚕地洗。洗完後,將髒衣服按在水裏泡着,然後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擰乾晾在門口繩上。我說:「你還挺麻利的。」他說:「從小自己幹,慣了。幾件衣服,也不費事。」說着就在床上坐下,彎過手臂,去撓背後,肋骨一根根動着。我拿出煙來請他抽。他很老練地敲出一支,舔了一頭兒,倒過來叼着。我先給他點了,自己也點上。他支起肩深吸進去,慢慢地吐出來,渾身盪一下,笑了,說:「真不錯。」我說:「怎麼樣?也抽上了?日子過得不錯呀。」他看看草頂,又看看在門口轉來轉去的豬,低下頭,輕輕拍着淨是綠筋的瘦腿,半晌才說:「不錯,真的不錯。還說什麼呢?糧?錢?還要什麼呢?不錯,真不錯。你怎麼樣?」他透過煙霧問我。我也感嘆了,說:「錢是不少,糧也多,沒錯兒,可沒油哇。大鍋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沒什麼玩兒的,沒書,沒電,沒電影兒。去哪兒也不容易,老在這個溝兒裏轉,悶得無聊。」他看看我,搖一下頭,說:「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淨是錦上添花。我挺知足,還要什麼呢?你呀,你就叫書害了。你在車上給我講的兩個故事,我琢磨了,後來挺喜歡的。你不錯,讀了不少書。可是,歸到底,解決什麼呢?是呀,一個人拚命想活着,最後都神經了,後來好了,活下來了,可接着怎麼生活呢?像邦斯那樣?有吃,有喝,好收藏個什麼,可有個饞的毛病,人家不請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他不說了,看着自己的腳趾動來動去,又用後腳跟去擦另一隻腳的背,吐出一口煙,用手在腿上撣了撣。

  我很後悔用油來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意,還用書和電影兒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足,因為這些在他看來,實在是超出基準線上的東西,他不會為這些煩悶。我突然覺得很洩氣,有些同意他的說法。是呀,還要什麼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嗎?不用吃了上頓惦記着下頓,床不管怎麼爛,也還是自己的,不用竄來竄去找過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煩悶的是什麼呢?為什麼就那麼想看看隨便什麼一本書呢?電影兒這種東西,燈一亮就全醒過來了,圖個什麼呢?可我隱隱有一種慾望在心裏,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着的什麼東西。

  我問他:「你還下棋嗎?」他就像走棋那麼快地說:「當然,還用說?」我說:「是呀,你覺得一切都好,幹嗎還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餘嗎?」他把煙卷兒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臉說:「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麼都忘了。呆在棋裏舒服。就是沒有棋盤,棋子兒,我在心裏就能下,礙誰的事兒啦?」我說:「假如有一天不讓你下棋,也不許你想走棋的事兒,你覺得怎麼樣?」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說:「不可能,那怎麼可能?我能在心裏下呀!還能把我腦子挖了?你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兒。」我嘆了一口氣,說:「下棋這事兒看來是不錯。看了一本兒書,你不能老在腦子裏過篇兒,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樣了,自己能變着花樣兒玩。」他笑着對我說:「怎麼樣,學棋吧?咱們現在吃喝不愁了,頂多是照你說的,不夠好,又活不出個大意思來。書你哪兒找去?下棋吧,有憂下棋解。」我想了想,說:「我實在對棋不感興趣。我們隊倒有個人,據說下得不錯。」他把煙屁股使勁兒扔出門外,眼睛又放出光來:「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還來對了。他在哪兒?」我說:「還沒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來看我的嗎?」他雙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着自己鬆鬆的肚皮,說:「我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後來想,天下異人多得很,這野林子裏我就不信找不到個下棋下得好的。現在我請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這兒來了。」我說:「你不掙錢了?怎麼活着呢?」他說:「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裏分了工礦,掙錢啦,我也就不用給家寄那麼多錢了。我就想,趁這功夫兒,會會棋手。怎麼樣?你一會兒把你說的那人找來下一盤?」我說當然,心裏一動,就又問他:「你家裏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他嘆了一口氣,望着屋頂,很久才說:「窮。困難啊!我們家三口兒人,母親死了,只有父親、妹妹和我。我父親嘛,掙得少,按平均生活費的說法兒,我們一人才不到十塊。我母親死後,父親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裏有倆錢兒就喝,就罵人。鄰居勸,他不是不聽,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弄得人家也挺難過。我有一回跟我父親說:『你不喝就不行?有什麼好處呢?』他說:『你不知道酒是什麼玩意兒,它是老爺們兒的覺啊!咱們這日子挺不易,你媽去了,你們又小。我煩哪,我沒文化,這把年紀,一輩子這點子錢算是到頭兒了。你媽死的時候,囑咐了,怎麼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掙錢。你們讓我喝口酒,啊?對老人有什麼過不去的,下輩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說:「不瞞你說,我母親解放前是窯子裏的。後來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從良。有煙嗎?」我扔過一支煙給他,他點上了,把煙頭兒吹得紅紅的,兩眼不錯眼珠兒地盯着,許久才說:「後來,我媽又跟人跑了,據說買她的那家欺負她,當老媽子不說,還打。後來跟的這個是什麼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媽跟這個人生的。剛一解放,我媽跟的那個人就不見了。當時我媽懷着我,吃穿無着,就跟了我現在這個父親。我這個後爹是賣力氣的,可臨到解放的時候兒,身子骨兒不行,又沒文化,錢就掙得少。和我媽過了以後,原指着相幫着好一點兒,可沒想到添了我妹妹後,我媽一天不如一天。那時候我才上小學,腦筋好,老師都喜歡我。可學校春遊、看電影我都不在,給家裏省一點兒是一點兒。我媽怕委屈了我,拖累着個身子,到處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親給印刷廠疊書頁子,是一本講象棋的書。疊好了,我媽還沒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對着看。不承想,就看出點兒意思來。於是有空兒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癢癢,沒敢跟家裏要錢,自己用硬紙剪了一副棋,拿到學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了。於是又到街上和別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這一跟他們真下,還就贏了。一傢伙就下了一晚上,飯也沒吃。我媽找來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媽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她竟給我跪下了,說:『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兒唸書,媽就死在這兒。』我一聽這話嚇壞了,忙說:『媽,我沒不好好兒唸書。您起來,我不下棋了。』我把我媽扶起來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媽疊頁子,疊着疊着,就走了神兒,想着一路棋。我媽嘆一口氣說,『你也是,看不上電影兒,也不去公園,就玩兒這麼個棋。唉,下吧。可媽的話你得記着,不許玩兒瘋了。功課要是拉下了,我不饒你。我和你爹都不識字兒,可我們會問老師。老師若說你功課跟不上,你再說什麼也不行。』我答應了。我怎麼會把功課拉下呢?學校的算術,我跟玩兒似的。這以後,我放了學,先做功課,完了就下棋,吃完飯,就幫我媽幹活兒,一直到睡覺。因為疊頁子不用動腦筋,所以就在腦子裏走棋,有的時候,魔症了,會突然一拍書頁,喊棋步,把家裏人都嚇一跳。」我說:「怨不得你棋下得這麼好,小時候棋就都在你腦子裏呢!」他苦笑笑說:「是呀,後來老師就讓我去少年宮象棋組,說好好兒學,將來能拿大冠軍呢!可我媽說,『咱們不去什麼象棋組,要學,就學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還當飯吃了?有那點兒功夫,在學校多學點兒東西比什麼不好?你跟你們老師們說,不去象棋組,要是你們老師還有沒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師說,你教了我,將來有大用呢。啊?專學下棋?這以前都是有錢人幹的!媽以前見過這種人,那都是身分,他們不指着下棋吃飯。媽以前呆過的地方,也有女的會下棋,可要的錢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兒可以,別專學,啊?』我跟老師說了,老師想了想,沒說什麼。後來老師買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給媽看,媽說,『唉,這是善心人哪!可你記住,先說吃,再說下棋。等你掙了錢,養活家了,愛怎麼下就怎麼下,隨你。』」我感嘆了,說:「這下兒好了,你掙了錢,你就能撒着歡兒地下了,你媽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腳搬上床,盤了坐,兩隻手互相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說:「我媽看不見我掙錢了。家裏供我念到初一,我媽就死了。死之前,特別跟我說,『這一條街都說你棋下得好,媽信。可媽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麼出息,到底不是飯碗。媽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說了,怎麼着困難,也要念完。高中,媽打聽了,那是為上大學,咱們家用不着上大學,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還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掙錢,家裏就靠你了。媽要走了,一輩子也沒給你留下什麼,只撿人家的牙刷把,給你磨了一副棋。』說着,就叫我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布包來,打開一看,都是一小點兒大的子兒,磨得是光了又光,賽象牙,可上頭沒字兒。媽說,『我不識字,怕刻不對。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媽疼你好下棋。』我們家多困難,我沒哭過,哭管什麼呢?可看着這副沒字兒的棋,我繃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嘆道:「唉,當母親的。」王一生不再說話,只是抽煙。

  山上的人下來了,打到兩條蛇。大家見了王一生,都很客氣,問是幾分場的,那邊兒伙食怎麼樣。王一生答了,就過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褲,還沒有乾。我讓他先穿我的,他說吃飯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見他很隨和,也就隨便聊起來。我自然將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來者不凡。大家都說讓隊裏的高手「腳卵」來與王一生下。一個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腳卵來了。腳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個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動作起來頗有些文氣,衣服總要穿得整整齊齊,有時候走在山間小路上,看到這樣一個高個兒纖塵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腳卵彎腰進來,很遠就伸出手來要握,王一生糊塗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臉卻紅了。握過手,腳卵把雙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說:「我叫倪斌,人兒倪,文武斌。因為腿長,大家叫我腳卵。卵是很粗俗的話,請不要介意,這裏的人文化水平是很低的。貴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兩個頭,就仰着頭說:「我姓王,叫王一生。」倪斌說:「王一生?蠻好,蠻好,名字蠻好的。一生是哪兩個字?」王一生直仰着脖子,說:「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說:「蠻好,蠻好。」就把長臂曲着往外一擺,說:「請坐。聽說你鑽研象棋?蠻好,蠻好,象棋是很高級的文化。我父親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氣,喏,他們都知道的。我會走一點點,很愛好,不過在這裏沒有對手。你請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尷尬地笑着,不知說什麼好。倪斌並不坐下,只把手虛放在胸前,微微向前側了一下身子,說:「對不起,我剛剛下班,還沒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馬上就來。噢,問一下,乃父也是棋道裏的人麼?」王一生很快地搖頭,剛要說什麼,但只是喘了一口氣。倪斌說:「蠻好,蠻好。好,一會兒我再來。」我說:「腳卵洗了澡,來吃蛇肉。」倪斌一邊退出去,一邊說:「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來,向外嚷:「你到底來是不來?什麼『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門外說:「蛇肉當然是要吃的,一會兒下棋是要動腦筋的。」

  大家笑着腳卵,關了門,三四個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開着身體的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麼,坐在床裏邊,讓開擦身的人。我一邊將蛇頭撕下來,一邊對王一生說:「別理腳卵,他就是這麼神神道道的一個人。」有一個人對我說:「你的這個朋友要真是有兩下子,今天有一場好殺。腳卵的父親在我們市裏,真是很有名氣哩。」另外的人說:「爹是爹,兒是兒,棋還遺傳了?」王一生說:「家傳的棋,有厲害的。幾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會兒下起來看吧。」說着就緊一緊手臉。我把蛇掛起來,將皮剝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劃開,並不切斷,盤在一個大碗內,放近一個大鍋裏,鍋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沒有?我可開門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褲。我到外邊地上擺三塊土坯,中間架起柴引着,就將鍋放在土坯上,把豬吆喝遠了,說:「誰來看看?別叫豬拱了。開鍋後十分鐘端下來。」就進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臉盆洗乾淨,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飯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來一棵蔥和兩瓣野蒜、一小塊薑,我說還缺鹽,就又有人跑去拿來一塊,搗碎在紙上放着。

  腳卵遠遠地來了,手裏抓着一個黑木盒子。我問:「腳卵,可有醬油膏?」腳卵遲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點兒來!」

  蛇肉到了時間,端進屋裏,掀開鍋,一大團蒸氣冒出來,大家並不縮頭,慢慢看清了,都叫一聲好。兩大條蛇肉亮晶晶地盤在碗裏,粉粉地冒蒸氣。我嗖的一下將碗端出來,吹吹手指,說:「開始準備胃液吧!」王一生也擠過來看,問:「整着怎麼吃?」我說:「蛇肉碰不得鐵,碰鐵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將切好的茄塊兒放進鍋裏蒸。

  腳卵來了,用紙包了一小塊兒醬油膏,又用一張小紙包了幾顆白色的小粒兒,我問是什麼,腳卵說:「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過可以代替醋。我沒有醋精,醬油膏也沒有了,就這一點點。」我說:「湊合了。」腳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開,原來是一副棋,烏木做的棋子,暗暗的發亮。字用刀刻出來,筆劃很細,卻是篆字,用金絲銀絲嵌了,古色古香。棋盤是一幅絹,中間亦是篆字:楚河漢界。大家湊過去看,腳卵就很得意,說:「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錢。我來的時候,我父親給我的。以前和你們下棋,用不到這麼好的棋。今天王一生來嘛,我們好好下。」王一生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精采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緊一緊手臉。

  我將醬油膏和草酸沖好水,把蔥末、薑末和蒜末投進去,叫聲:「吃起來!」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飯,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剛入嘴嚼,紛紛嚷鮮。

  我問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邊兒嚼着,一邊兒說:「我沒吃過螃蟹,不知道。」腳卵伸過頭去問:「你沒有吃過螃蟹?怎麼會呢?」王一生也不答話,只顧吃。腳卵就放下碗筷,說:「年年中秋節,我父親就約一些名人到家裏來,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詩做得很好的,還要互相寫在扇子上。這些扇子過多少年也是很值錢的。」大家並不理會他,只顧吃。腳卵眼看蛇肉漸少,也急忙捏起筷子來,不再說什麼。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兩副蛇骨在碗裏。我又把蒸熟的茄塊兒端上來,放小許蒜和鹽拌了。再將鍋裏熱水倒掉,續上新水,把蛇骨放進去熬湯。大家喘一口氣,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淨。我便把湯端上來,蛇骨已經煮散,在鍋底刷拉刷拉地響。這裏屋外常有一二處小叢的野茴香,我就拔來幾棵,揪在湯裏,立刻屋裏異香撲鼻。大家這時飯已吃淨,紛紛舀了湯在碗裏,熱熱的小口呷,不似剛才緊張,話也多起來了。

  腳卵抹一抹頭髮,說:「蠻好,蠻好的。」就拿出一支煙,先讓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煙包正待放回衣袋裏,想了想,便放在小飯桌上,擺一擺手說:「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裏常吃海味的,非常講究,據我父親講,我爺爺在時,專雇一個老太婆,整天就是從燕窩裏拔髒東西。燕窩這種東西,是海鳥叼來小魚小蝦,用口水粘起來的,所以裏面各種髒東西多得很,要很細心地一點一點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個,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點,對身體非常好。」王一生聽呆了,問:「一個人每天就專門是管做燕窩的?好傢伙!自己買來魚蝦,熬在一起,不等於燕窩嗎?」腳卵微微一笑,說:「要不怎麼燕窩貴呢?第一,這燕窩長在海中峭壁上,要拚命去挖。第二,這海鳥的口水是很珍貴的東西,是溫補的。因此,捨命,費工時,又是補品,能吃燕窩,也是說明家裏有錢和有身分。」大家就說這燕窩一定非常好吃。腳卵又微微一笑,說:「我吃過的,很腥。」大家就感嘆了,說費這麼多錢,吃一口腥,太划不來。

  天黑下來,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漸漸亮了。我點起油燈,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腳卵就說:「王一生,我們來下一盤?」王一生大概還沒有從燕窩裏醒過來,聽見腳卵問,只微微點一點頭。腳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問:「嗯?」大家笑而不答。一會兒,腳卵又來了,穿得筆挺,身後隨來許多人,進屋都看看王一生。腳卵慢慢擺好棋,問:「你先走?」王一生說:「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圍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過三十幾步,王一生很快地說:「重擺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腳卵,不知是誰贏了。腳卵微微一笑,說:「一贏不算勝。」就伸手抽一根煙點上。王一生沒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碼好。兩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腳卵半天不動,直到把一根煙吸完,又走了幾步,腳卵慢慢地說:「再來一盤。」大家又奇怪是誰贏了,紛紛問。王一生很快地將棋碼成一個方堆,看看腳卵問:「走盲棋?」腳卵沉吟了一下,點點頭。兩人就口述棋步。好幾個人摸摸頭,摸摸脖子,說下得好沒意思,不知誰是贏家。就有幾個人離開走出去,把油燈帶得一明一暗。

  我覺出有點兒冷,就問王一生:「你不穿點兒衣裳?」王一生沒有理我。我感到沒有意思,就坐在床裏,看大家也是一會兒看看腳卵,一會兒看看王一生,像是瞧從來沒有見過的兩個怪物。油燈下,王一生抱了雙膝,鎖骨後陷下兩個深窩,盯着油燈,時不時拍一下身上的蚊蟲。腳卵兩條長腿抵在胸口,一隻大手將整個兒臉遮了,另一隻大手飛快地將指頭捏來弄去。說了許久,腳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說:「我亂了,記不得。」就又擺了棋再下。不久,腳卵抬起頭,看着王一生說:「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煙給王一生,又說:「你的棋是跟誰學的?」王一生也看着腳卵,說:「跟天下人。」腳卵說:「蠻好,蠻好,你的棋蠻好。」大家看出是誰贏了,都高興鬆動起來,盯着王一生看。

  腳卵把手搓來搓去,說:「我們這裏沒有會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蠻高興的,我們做個朋友。」王一生說:「將來有機會,一定見見你父親。」腳卵很高興,說:「那好,好極了,有機會一定去見見他。我不過是玩玩棋。」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參加地區的比賽,沒有問題。」王一生問:「什麼比賽?」腳卵說:「咱們地區,要組織一個運動會,其中有棋類。地區管文教的書記我認得,他早年在我們市裏,與我父親認識。我到農場來,我父親給他帶過信,請他照顧。我找過他,他說我不如打籃球。我怎麼會打籃球呢?那是很野蠻的運動,要傷身體的。這次運動會,他來信告訴我,讓我爭取參加農場的棋類隊到地區比賽,贏了,調動自然好說。你棋下到這個地步,參加農場隊,不成問題。你回你們場,去報名就可以了。將來總場選拔,肯定會有你。」王一生很高興,起來把衣裳穿上,顯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將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裏同住的四個人與王一生、腳卵。腳卵站起來,說:「我去拿些東西來吃。」大家都很興奮,等着他。一會兒,腳卵彎腰進來,把東西放在床上,擺出六顆巧克力,半袋麥乳精,紙包的一斤精白掛麵。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來回舔着嘴唇。麥乳精沖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滿屋喉嚨響。王一生笑嘻嘻地說:「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來,開了鍋,把麵下了,說:「可惜沒有調料。」腳卵說:「我還有醬油膏。」我說:「你不是只有一小塊兒了嗎?」腳卵不好意思地說:「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來了,我再貢獻一些。」就又拿了來。

  大家吃了,紛紛點起煙,打着哈欠,說沒想到腳卵還有如許存貨,藏得倒嚴實,腳卵急忙申辯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說:「不要鬧,人家的是人家的,從來農場存到現在,說明人家會過日子。倪斌,你說,這比賽什麼時候開始呢?」腳卵說:「起碼還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說話。我說:「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腳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鋪,放蚊帳。我和王一生送腳卵到門口,看他高高的個子在青白的月光下遠遠去了。王一生嘆一口氣,說:「倪斌是個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執意要走。腳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鋤來送。兩人握了手,倪斌說:「後會有期。」大家遠遠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溝,王一生攔住,說:「回去吧。」我囑咐他,到了別的分場,有什麼困難,託人來告訴我,若回來路過,再來玩兒。王一生整了整書包帶兒,就急急地順公路走了,腳下揚起細土,衣裳晃來晃去,褲管兒前後盪着,像是沒有屁股。

 第三章

第三章



  這以後,大家沒事兒,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兒的回憶王一生光膀子大戰腳卵。我說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腳卵說:「我父親說過的,『寒門出高士』。據我父親講,我們祖上是元朝的倪雲林。倪祖很愛乾淨,開始的時候,家裏有錢,當然是講究的。後來兵荒馬亂,家道敗了,倪祖就賣了家產,到處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後來與一個會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識,學得一手好棋。現在大家只曉得倪雲林是元四家裏的一個,詩書畫絕佳,卻不曉得倪雲林還會下棋。倪祖後來信佛參禪,將棋煉進禪宗,自成一路。這棋只我們這一宗傳下來。王一生贏了我,不曉得他是什麼路,總歸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雲林是什麼人,只聽腳卵神吹,將信將疑,可也認定腳卵的棋有些來路,王一生既然贏了腳卵,當然更了不起。這裏的知青在城裏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將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這裏那裏傳來消息,說有個叫王一生的,外號棋呆子,在某處與某某下棋,贏了某某。大家也很高興,卽使有輸的消息,都一致否認,說王一生怎會輸棋呢?我給王一生所在的分場隊裏寫了信,也不見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加上農場知青常常鬪毆,又輸進火藥槍互相射擊,路途險惡,終於沒有去。

  一天腳卵在山上對我說,他已經報名參加棋類比賽了,過兩天就去總場,問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說沒有。大家就說王一生肯定會到總場比賽,相約一起請假去總場看看。

  過了兩天,隊裏的活兒稀鬆,大家就紛紛找了各種藉口請假到總場,盼着能見着王一生。我也請了假出來。

  總場就在地區所在地,大家走了兩天才到。這個地區雖是省以下的行政單位,卻只有交叉的兩條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貨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槪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興奮,覺得到了繁華地界,就沿街一個館子一個館子地吃,都先只叫淨肉,一盤一盤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來,覺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處草地,躺下來抽煙,又紛紛昏睡過去。

  醒來後,大家又回到街上細細吃了一些麵食,然後到總場去。

  一行人高高興興到了總場,找到文體幹事,問可有一個叫王一生的來報到。幹事翻了半天花名冊,說沒有。大家不信,拿過花名冊來七手八腳地找,真的沒有,就問幹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幹事說花名冊是按各分場報上來的名字編的,都已分好號碼,編好組,只等明天開賽。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兒。我說:「找腳卵去。」腳卵在運動員們住下的草棚裏,見了他,大家就問。腳卵說:「我也奇怪呢。這裏亂糟糟的,我的號是棋類,可把我分到球類組來,讓我今晚就參加總場聯隊訓練,說了半天也不行,還說主要靠我進球得分。」大家笑起來,說:「管他賽什麼,你們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沒來太可惜了。」

  直到比賽開始,也沒有見王一生的影子。問了他們分場來的人,都說很久沒見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沒辦法,只好去看腳卵賽籃球。腳卵痛苦不堪,規矩一點兒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總是三不沾,搶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來,瞪着大眼看別人爭。文體幹事急得抓耳撓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後合。每場下來,腳卵總是嚷野蠻,埋怨髒。

  賽了兩天,決出總場各類運動代表隊,到地區參加地區決賽。大家看看王一生還沒有影子,就都相約要回去了。腳卵要留在地區文教書記家再呆一兩天,就送我們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順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來,沒有看見我們。我們一齊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見我們,就橫街向我們跑來。到了跟前,大家紛紛問他怎麼不來參加比賽?王一生很着急的樣子,說:「這半年我總請事假出來下棋,等我知道報名趕回去,分場說我表現不好,不准我出來參加比賽,連名都沒報上。我剛找了由頭兒,跑上來看看賽得怎麼樣。怎麼樣?賽得怎麼樣?」大家一迭聲兒地說早賽完了,現在是參加與各縣代表隊的比賽,奪地區冠軍。王一生愣了半晌,說:「也好,奪地區冠軍必是各縣高手,看看也不賴。」我說:「你還沒吃東西吧?走,街上隨便吃點兒什麼去。」腳卵與王一生握過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擁到一家小館兒,買了一些飯菜,邊吃邊嘆息。王一生說:「我是要看看地區的象棋大賽。你們怎麼樣?要回去嗎?」大家都說出來的時間太長了,要回去。我說:「我再陪你一兩天吧。腳卵也在這裏。」於是又有兩三個人也說留下來再耍一耍。

  腳卵就領留下的人去文教書記家,說是看看王一生還有沒有參加比賽的可能。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見一扇小鐵門緊閉着,進去就有人問找誰,見了腳卵,不再說什麼,只讓等一下。一會兒叫進了,大家一起走進一幢大房子,只見窗台上擺了一溜兒花草,伺候得很滋潤。大大的一面牆上只一幅主席詩詞的掛軸兒,綾子黃黃的很淺。屋內只擺幾把籐椅,茶几上放着幾張大報與油印的簡報。不一會兒,書記出來,胖胖的,很快地與每個人握手,又叫人把簡報收走,就請大家坐下來。大家沒見過管着幾個縣的人的家,頭都轉來轉去地看。書記呆了一下,就問:「都是倪斌的同學嗎?」大家紛紛回過頭看書記,不知該誰回答。腳卵欠一下身,說:「都是我們隊上的。這一位就是王一生。」說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傾。書記看着王一生說:「噢,你就是王一生?好。這兩天,倪斌常提到你。怎麼樣,選到地區來賽了嗎?」王一生正想答話,倪斌馬上就說:「王一生這次有些事耽誤了,沒有報上名。現在事情辦完了,看看還能不能參加地區比賽。您看呢?」書記用胖手在扶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又輕輕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溝兒,說:「啊,是這樣。不好辦。你沒有取得縣一級的資格,不好辦。聽說你很有天才,可是沒有取得資格去參加比賽,下面要說話的,啊?」王一生低了頭,說:「我也不是要參加比賽,只是來看看。」書記說:「那是可以的,那歡迎。倪斌,你去桌上,左邊的那個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賽日程。你拿來看看,象棋類是怎麼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進裏屋,馬上把材料拿出來,看了一下,說:「要賽三天呢!」就遞給書記。書記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撣一撣手,說:「是啊,幾個縣嘛。啊?還有什麼問題嗎?」大家都站起來,說走了。書記與離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說:「倪斌,你晚上來,嗯?」倪斌欠欠身說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來。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氣,說笑起來。

  大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講起還要在這裏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錢支持不住。王一生說他可以找到睡覺的地方,人多一點恐怕還是有辦法,這樣就能不去住店,省下不少錢。倪斌不好意思地說他可以住在書記家。於是大家一起隨王一生去找住的地方。

  原來王一生已經來過幾次地區,認識了一個文化館畫畫兒的,於是便帶了我們投奔這位畫家。到了文化館,一進去,就聽見遠遠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是宣傳隊在演練。只見三四個女的,穿着藍線衣褲,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過來,近了,並不讓路,直脖直臉地過去。我們趕緊閃在一邊兒,都有點兒臉紅。倪斌低低地說:「這幾位是地區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們這樣的功夫,蠻不容易的。」大家就又回過頭去看名角。

  畫家住在一個小角落裏,門口鶏鴨轉來轉去,沿牆擺了一溜兒各類雜物,草就在雜物中間長出來。門又被許多曬着的衣褲布單遮住。王一生領我們從衣褲中彎腰過去,叫那畫家。馬上就乒乒乓乓出來一個人,見了王一生,說:「來了?都進來吧。」畫家只是一間小屋,裏面一張小木床,到處是書、雜誌、顏色和紙筆。牆上釘滿了畫家的畫兒。大家順序進去,畫家就把東西挪來挪去騰地方,大家擠着坐下,不敢再動。畫家又邁過大家出去,一會兒提來一個暖瓶,給大家倒水。大家傳着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畫家也坐下來,問王一生:「參加運動會了嗎?」王一生嘆着將事情講了一遍。畫家說:「只好這樣了。要呆幾天呢?」王一生就說:「正是為這事來找你。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大家擠一擠睡?」畫家沉吟半晌,說:「你每次來,在我這裏擠還湊合。這麼多人,嗯--讓我看看。」他忽然眼裏放出光來,說:「文化館裏有個禮堂,舞臺倒是很大。今天晚上為運動會的人演出,演出之後,你們就在舞臺上睡,怎麼樣?今天我還可以帶你們進去看演出。電工與我很熟的,跟他說一聲,進去睡沒問題。只不過髒一些。」大家都紛紛說再好不過了。腳卵放下心的樣子,小心地站起來,說:「那好,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來送,卻誰也站不起來。腳卵按住大家,連說不必了,一腳就邁出屋外。畫家說:「好大的個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來,講了腳卵的笑話。畫家聽了,說:「是啊,你們也都夠髒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大家就一個一個順序出去,還是碰得叮噹亂響。

  原來這地區所在地,有一條江遠遠流過。大家走了許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寬闊,水卻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窪兒。四處無人,大家脫了衣褲,都很認真地洗,將畫家帶來的一塊肥皂用完。又把衣褲泡了,在石頭上抽打,擰乾後舖在石頭上曬,除了游水的,其餘便紛紛趴在岸上曬。畫家早洗完,坐在一邊兒,掏出個本子在畫。我發覺了,過去站在他身後看。原來他在畫我們幾個人的裸體速寫。經他這一畫,我倒發覺我們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卻矯健異常,不禁讚嘆起來。大家又圍過來看,屁股白白的晃來晃去。畫家說:「幹活兒的人,肌肉線條極有特點,又很分明。雖然各部份發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體,常常是這樣,變化萬端。我以前在學院畫人體,女人體居多,太往標準處靠,男人體也常靜在那裏,感覺不出肌肉滾動,越畫越死。今天真是個難得的機會。」有人說羞處不好看,畫家就在紙上用筆把說的人的羞處塗成一個疙瘩,大家就都笑起來。衣褲乾了,紛紛穿上。

  這時已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對岸有人在拖長聲音吼山歌,卻不見影子,只覺聲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許久,王一生長嘆一聲,卻不說什麼。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畫家一起吃些東西,畫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畫家領我們到禮堂後臺入口,與一個人點頭說了,招呼大家悄悄進去,縮在邊幕上看。時間到了,幕並不開,說是書記還未來。演員們化了妝,在後臺走來走去,抻一抻手腳,互相取笑着。忽然外面響動起來,我撥了幕布一看,只見書記緩緩進來,在前排坐下,周圍空着,後面黑壓壓一禮堂人。於是開演,演出甚為激烈,塵土四起。演員們在臺上淚光閃閃,退下來一過邊幕,就嬉笑顏開,連說怎麼怎麼錯了。王一生倒很入戲,臉上時陰時晴,嘴一直張着,全沒有在棋盤前的鎮靜。戲一結束,王一生一個人在邊幕拍起手來,我連忙止住他,向臺下望去,書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前兩排仍然空着。

  大家出來,摸黑拐到畫家家裏,腳卵已在屋裏,見我們來了,就與畫家出來和大家在外面站着,畫家說:「王一生,你可以參加比賽了。」王一生問:「怎麼回事兒?」腳卵說,晚上他在書記家裏,書記跟他敘起家常,說十幾年前常去他家,見過不少字畫兒,不知運動起來,損失了沒有?腳卵說還有一些,書記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書記又說,腳卵的調動大約不成問題,到地區文教部門找個位置,跟下面打個招呼,辦起來也快,讓腳卵寫信回家講一講。於是又談起字畫古董,說大家現在都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書記自己倒是常在心裏想着。腳卵就說,他寫信給家裏,看能不能送書記一兩幅,既然書記幫了這麼大忙,感謝是應該的。又說,自己在隊裏有一副明朝的烏木棋,極是考究,書記若是還看得上,下次帶上來。書記很高興,連說帶上來看看。又說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說一說,一個地區的比賽,不必那麼嚴格,舉賢不避私嘛。就掛了電話,電話裏回答說,沒有問題,請書記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參加比賽。

  大家聽了,都很高興,稱讚腳卵路道粗,王一生卻沒說話。腳卵走後,畫家帶了大家找到電工,開了禮堂後門,悄悄進去。電工說天涼了,問要不要把幕布放下來墊蓋着,大家都說好,就七手八腳爬上去摘下幕布鋪在臺上。一個人走到臺邊,對着空空的座位一敬禮,尖着嗓子學報幕員,說:「下一個節目--睡覺。現在開始。」大家悄悄地笑,紛紛鑽進幕布躺下了。

  躺下許久,我發覺王一生還沒有睡着,就說:「睡吧,明天要參加比賽呢!」王一生在黑暗裏說:「我不賽了,沒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賽了。」我說:「咳,管它!你能賽棋,腳卵能調上來,一副棋算什麼?」王一生說:「那是他父親的棋呀!東西好壞不說,是個信物。我媽媽留給我的那副無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樣存着,現在生活好了,媽的話,我也忘不了。倪斌怎麼就可以送人呢?」我說:「腳卵家裏有錢,一副棋算什麼呢?他家裏知道兒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捨得的。」王一生說:「我反正是不賽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贏下不贏是我自己的事,這樣賽,被人戮脊梁骨。」不知是誰也沒睡着,大約都聽見了,咕嚕一聲:「呆子。」

 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兒,大家滿身是土地起來,找水擦了擦,又約畫家到街上去吃。畫家執意不肯,正說着,腳卵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王一生對他說:「我不參加這個比賽。」大家呆了,腳卵問:「蠻好的,怎麼不賽了呢?省裏還下來人視察呢!」王一生說:「不賽就不賽了。」我說了說,腳卵嘆道:「書記是個文化人,蠻喜歡這些的。棋雖然是家裏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乾淨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髒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家裏也不很景氣,不會怪我。」畫家把雙臂抱在胸前,抬起一隻手摸了摸臉,看着天說:「倪斌,不能怪你。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要求。我這兩年,也常常犯糊塗,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王一生很驚奇的看着畫家,慢慢轉了臉對腳卵說:「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腳卵忽然很興奮,攥起大手一頓,說:「這樣,這樣!我呢,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你要是贏了這次的冠軍,無疑是真正的冠軍。輸了呢,也不太失身分。」王一生呆了呆:「千萬不要跟什麼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要下,就與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就去看各種比賽,倒也熱鬧。王一生只鑽在棋類場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決出前三名。之後是發獎,又是演出,會場亂哄哄的,也聽不清誰得的是什麼獎。

  腳卵讓我們在會場等着,過了不久,就領來兩個人,都是制服打扮。腳卵作了介紹,原來是象棋比賽的第二、三名。腳卵說:「這位是王一生,棋蠻厲害的,想與你們兩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機會。」兩個人看了看王一生,問:「那怎麼不參加比賽呢?我們在這裏呆了許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說:「我不耽誤你們,與你們兩人同時下。」兩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說:「盲棋?」王一生點一點頭。兩人立刻變了態度,笑着說:「我們沒下過盲棋。」王一生說:「不要緊,你們看着明棋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兒。」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立刻嚷動了,會場上各縣的人都說有一個農場的小子沒有賽着,不服氣,要同時與亞、季軍比試。百十個人把我們圍了起來,擠來擠去地看,大家覺得有了責任,便站在王一生身邊兒。王一生倒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個人擠了進來,說:「哪個要下棋?就是你嗎?我們大爺這次是冠軍,聽說你不服氣,叫我來請你。」王一生慢慢地說:「不必。你大爺要是肯下,我和你們三人同下。」眾人都轟動了,擁着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見了,紛紛問怎麼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來跑去。商店裏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這裏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一個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發了善心,把他拖開,傻子就依了牆根兒唱。四五條狗竄來竄去,覺得是牠們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場,竟有數千人圍住,土揚在半空,許久落不下來。棋場的標語標誌早已摘除,出來一個人,見這麼多人,臉都白了。腳卵上去與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眾人,連連點頭兒,半天才明白是借場子用,急忙打開門,連說「可以可以」,見眾人都要進去,就急了。我們幾個,馬上到門口守住,放進腳卵、王一生和兩個得了名譽的人。這時有一個人走出來,對我們說:「高手旣然和三個人下,多我一個不怕,我也算一個。」眾人又嚷動了,又有人報名。我不知怎麼辦好,只得進去告訴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說:「你們兩個怎麼樣?」那兩個人趕緊站起來,連說可以。我出去統計了,連冠軍在內,對手共是十人,腳卵說:「十不吉利的,九個人好了。」於是就九個人。冠軍總不見來,有人來報,既是下盲棋,冠軍只在家裏,命人傳棋。王一生想了想,說好吧。九個人就關在場裏。牆外一副明棋不夠用,於是有人拿來八張整開白紙,很快地畫了格兒。又有人用硬紙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兒,用紅黑顏色寫了,背後粘上細繩,掛在棋格兒的釘子上,風一吹,輕輕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來越多。後來的人拚命往前擠,擠不進去,就抓住人打聽,以為是殺人的告示。婦女們也抱着孩子們,遠遠圍成一片。又有許多人支了自行車,站在後架上伸脖子看,人羣一擠,連着倒,喊成一團。半大的孩子們鑽來鑽去,被大人們用腿拱出去。數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着悶雷。

  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着,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我不禁笑起來,過去給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覺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說:「事情鬧大了。你們幾個朋友看好,一有動靜,一起跑。」我說:「不會。只要你贏了,什麼都好辦。爭口氣。怎麼樣?有把握嗎?九個人哪!頭三名都在這裏!」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說:「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參加過比賽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個人會不會冒出寃家。書包你拿着,不管怎麼樣,書包不能丟。書包裏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媽的無字棋。」他的瘦臉上又乾又髒,鼻溝也黑了,頭髮立着,喉嚨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我知道他拼了,心裏有些酸,只說:「保重!」就離了他。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願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願服務的人就變動着棋子兒。風吹得八張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蕩來蕩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頭看,後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髮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裏搏。

  我心裏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湧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彷彿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書包裏去掏摸,捏到一個小布包兒,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線綉了一隻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隻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裏。

  太陽終於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們仍在看着,但議論起來。裏邊兒傳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動一下。專有幾個人騎車為在家的冠軍傳送着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氣,笑話起來。

  我又進去,看見腳卵很高興的樣子,心裏就鬆開一些,問:「怎麼樣?我不懂棋。」腳卵抹一抹頭髮,說:「蠻好,蠻好。這種陣式,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想想看,九個人與他一個人,九局連環!車輪大戰!我要寫信給我的父親,把這次的棋譜都寄給他。」這時有兩個人從各自的棋盤前站起來,朝着王一生鞠躬,說:「甘拜下風。」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點點頭兒,看了他們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着,像是望着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着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着寬大的衣服,土沒拍乾淨,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節許久才動一下。我第一次承認象棋也是運動,而且是馬拉松,是多一倍的馬拉松!我在學校時,參加過長跑,開始後的五百米,確實極累,但過了一個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腦子跑,而像一架無人駕駛飛機,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機只管滑翔下去。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擔心起王一生的身體來。這幾天,大家因為錢緊,不敢怎麼吃,晚上睡得又晚,誰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場面。看着王一生穩穩地坐在那裏,我又替他睹一口氣:死頂吧!我們在山上扛木料,兩個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溝不是溝,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誰若是頂不住軟了,自己傷了不說,另一個也得被木頭震得吐血。可這回是王一生一個人過溝坎兒,我們幫不上忙。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就乾乾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紋絲兒不動。他看着碗邊兒,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晌,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裏有了淚花。他把碗遞過來,眼睛望望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裏面游動,嘴角兒緩緩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衝開一道溝兒。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裏去了。

  我出來,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電筒照着,黃乎乎的,一團明亮。大約是地區的各種單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掛動棋子,眼神淒淒的,像是在擔憂。幾個同來的隊上知青,各被人圍了打聽。不一會兒,「王一生」、「棋呆子」、「是個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們嘴上傳。我有些發噱,本想到人羣裏說說,但又止住了,隨人們傳吧,我開始高興起來。這時牆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羣發一聲喊。我回頭一看,原來只剩了一盤,恰是與冠軍的那一盤。盤上只有不多幾個子兒。王一生的黑子兒遠遠近近地峙在對方棋營格裏,後方老帥穩穩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與近侍在聊天兒,等着前方將士得勝回朝;又似乎隱隱看見有人在伺候酒宴,點起尺把長的紅蠟燭,有人在悄悄地調整管弦,單等有人跪奏捷報,鼓樂齊鳴。我的肚子拖長了音兒在響,腳下覺得軟了,就揀個地方坐下,仰頭看最後的圍獵,生怕有什麼差池。

  紅子兒半天不動,大家不耐煩了,紛紛看騎車的人來沒有,嗡嗡地響成一片。忽然人羣亂起來,紛紛閃開。只見一老者,精光頭皮,由旁人攙着,慢慢走出來,嘴嚼動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張定局殘子。眾人紛紛傳着,這就是本屆地區冠軍,是這個山區的一個世家後人,這次「出山」玩玩兒棋,不想就奪了頭把交椅,評了這次比賽的大勢,直嘆棋道不興。老者看完了棋,輕輕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眾人都一擁而起。我急忙搶進了大門,跟在後面。只見老者進了大門,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椿,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瀰漫開來,灼得人臉熱。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着,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裏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後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命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於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後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願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裏,權做賞玩,不知你可願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王一生再掙了一下,仍起不來。我和腳卵急忙過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來。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樣子,直不了,半空懸着。我感到手裏好像只有幾斤的份量,就暗示腳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雙腿。大家都擁過來,老者搖頭嘆息着。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着,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着。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

  老者很感動的樣子,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息兩天,我們談談棋?」王一生搖搖頭,輕輕地說:「不了,我還有朋友。大家一起來的,還是大家在一起吧。我們到、到文化館去,那裏有個朋友。」畫家就在人羣裏喊:「走吧,到我那裏去,我已經買好了吃的,你們幾個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擁了我們出來,火把一團兒照着。山民和地區的人層層圍了,爭睹棋王風采,又都點頭兒嘆息。

  我攙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隨着。進了文化館,到了畫家的屋子,雖然有人幫着勸散,窗上還是擠滿了人,慌得畫家急忙把一些畫兒藏了。

  人漸漸散了,王一生還有一些木。我忽然覺出左手還攥着那個棋子,就張了手給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認得,可喉嚨裏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些粘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大家都有些酸,掃了地下,打來水,勸了。王一生哭過,滯氣調理過來,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飯。畫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個人倒在木床上睡去。電工領了我們,腳卵也跟着,一齊到禮堂臺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王一生已經睡死。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裏面,識到了,卽是幸,卽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

  (初刊於《上海文學》一九八四年七月號)